今天星期六,大好晴天的,居然大家都要補課補班,好無聊啊......
於是決定換上制服,去消防隊打發一下上午的時間,
到了分隊,一片天下太平的感覺,熱熱的陽光讓人感受不到秋天的腳步近了.
在備勤室裡,掃掃地,擦擦桌子,好了,一切都打理好了,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看書吧.
浸在書本裡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,快十一點了,正想著中午要吃點什麼好料的,安慰一下自己.
就在這個時刻,緊急救護的廣撥響了起來,心想出一趟救護任務,大不了四十分鐘而已,
於是就穿上救護背心,上了91車,快樂出勤去.
今天的現場是城鎮的邊埵地帶,五間厝,充滿了鄉土氣味的小聚落.
91車東繞西繞的在古厝群間緩緩前進,把警笛聲調到最小聲,好不容易在小廟的大樹旁,
遇見了報案者,老老的老先生,一頭銀白色的亂髮,臉上爬滿了艱辛的皺紋,
阿伯示意我們開車跟著他走,只見他駝著背,打著赤腳,吃力的踩著腳踏車,
這小小的身影在烈日下格外刺眼,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.
在一間面對農田的,略微殘破的三合院前,他停了下來:『就是這裡了!』
阿伯憂心忡忡的跟我們講,他四十歲的兒子,因為好多個月沒有吃藥,神經病又發作了.
聽到神經病三個字,我們不禁互相對望了一下,雖然出勤時救護台就告知了案情,
但我們還是有點小小的擔心:『阿伯,您囝會打人嗎?』
阿伯伸出他的手掌,指著以前被他兒子拿刀砍傷的疤痕給我們瞧.『幹依娘,J哇沒辦法啦』
『阿伯,拍謝啦,這要等管區一起來處理啦,我們再等一下好了』
沒有人想徒手面對一個會砍人的中年男子病人,大家決定小心一點啊.
阿伯走進了屋裡,拿出了三瓶冰得直滴水的礦泉水:『金拍謝,厝內只有這個滾水』
我們婉拒了他的好意,其實我實在蠻口渴的.站在廊下閒聊,同時不安的望著黑漆漆的屋內.
好像有一頭猛虎隨時會衝了出來似的.這擔心讓嘴裡的唾液加速蒸發,吞了口水.卻換來燥熱.
等了一會兒,管區訕訕地開著警車來了,原來他也走錯了路,哈哈哈.這些亂七八糟的小徑.
管區進來後,稍微了解一下狀況,換他開始直摸他的佩槍,又掏他的伸縮警棍,摸來摸去的.
生怕有人突然來襲,會來不及抽出防身的傢伙,後來管區也不打算進去了
『阿伯,我們再等一下衛生局小姐來啦!』
三合院裡陸續來了不少人,里長來了,朋友來了,親戚也來了,就是沒有人要先進去.
等了好久,人都快滾起來了,衛生局的人才慢吞吞的到了.
最慢來的人走第一個,我們魚貫進入黑黑的房間內,由衛生所小姐打前鋒,喊著病患的名字.
『XXX,我們帶您去看病喔~』『XXX,您醒一醒啊...』
原來患者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,只有抽煙和喝茶,現在早已縮成一團在椅子裡頭不會動了.
試了一下,對痛覺的反應,還好...我們把他抬山豬似的抬了出去,上了擔架床,
緊緊的用束帶綁了起來,病患紿終沒有張開眼,沒有出聲,乖乖的配合我們擺布.
上了車,衛生所小姐說她不要坐救護車,警員說他要回去處理案件(不符合戒護送醫規定喔)
於是阿伯和我,坐在後車廂,陪著病患前往指定醫院就診.前面就兩位警消大哥駕駛了.
沒有嗚笛,在田中小路間飛馳著,我把生命徵象偵測器材,接上病患的手臂,讀取他的血壓
還好,都在合理範圍內,忙完了,一段漫長的等候,只能呆呆望著病患的臉,任窗外景色飛馳而過
這時,我好想照相啊(真變態!當然是不能拍啊)
病患安詳的昏睡著,這是我最期盼的事了,最好能一直睡到台南市裡頭,都別醒來.
以前還到很多攻擊性的患者,我們要小心被他們咬到,揙到,踹到,吐到,當然還有一路三字經
就在我快睡著時,突然患者大力動了一下,像是抽筋似的,五官也扭曲了.
接著他大力喘息,每呼吸一口氣,就:『荷!』的一聲吐氣,好像練丹田之力一般.
伸出長長的舌頭,因為吸了大量的煙,而變成黃色的,沒有血色的舌頭,不停向空中探索.
然後把上下嘴唇用力吸吮,好像在吃奶嘴一樣;反覆不斷的動作,就是沒有睜開眼睛.
正當我看到出神時....他口中吐出了一長串的話語,那是日語沒有錯.
一個慷慨就義的口音,一連串的日語,口沫橫飛,大約數分鐘之久.話才講完而已,
開始唱起了日語歌曲,不曾聽過的曲調,感覺就像是軍歌之類或者是什麼進行曲之類的調子,
綁著的雙手,打著節拍,兩隻手掌在空中舞動著,手指頭就像藝妓那般曼妙的伸展迴旋
這下連前面開車的警消都抽空回頭過來看看,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
整條歌唱完了,再來一次,連手勢都沒有改變,彷彿是他熟悉著這個旋律已久.
歌聲與手舞讓人目眩神迷,我問了前方駕駛的警消:『這個應該是日語沒有錯吧!』
我又問了旁邊的阿伯:『您後生有學過日本話嗎?那日本歌唱那麼好?』
80歲阿伯一臉茫然,不知所措:『沒有哩,沒有學過,也沒有聽他講過哩?』
我又再一次把問題問了一次,重新確定他確實沒有學過日語,
年少時病發,時好時壞,病院進進出出,也惹了不少禍事,總是在家中,不曾外出,
問他為什麼會日語,得來的是比我們更驚訝的表情.
老人後來緩緩的說:『庄裡的神明說要帶他走,卻帶不走....』
我看著唱完歌曲的男子,又陷入昏睡當中,削瘦的臉龐,跟老父一樣有著深深的皺紋,
緊緊閉上的雙眼好像有點淚光似的微溼著,沈重的呼吸發出腥味.
我不禁想起了年輕時,在軍旅生涯中,被鬼魅壓床的那些過去事.
就像有意識的植物人一般,驚恐叫喊拍打,結果身旁的伙伴卻全然不知.
再看看眼前的這位先生,我不自覺的開始懷疑起了,他的肉體當中,是否也被一位苦悶的鬼盤踞著.
而原先的靈魂則被痛苦的囚禁在不知何處,只能以失心瘋來代表他人還存在世間.
在這大白天裡,幽暗的救護車廂中,正上演著一齣不可思議的劇碼,
而在91車上的我們,是光明與幽冥變化間,唯一的觀眾.